荒煤(1913~1996),男,祖籍湖北襄阳,生于上海。原名陈光美,笔名荒煤,小名沪生。中国当代作家,文艺评论家。
她第一个向我打开了文学之门
——文学生活回忆之一
文/荒煤
我有一个奇特的“伯伯”,并不是我的伯父,而是我母亲的一位姐姐。
这位姨母的命运是很不幸的。年轻的时候,作为“续弦”,嫁给了一个老秀才,不久,这个老秀才就去世了。她没有孩子,只有老秀才的前妻留下来的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儿子。她这个青年寡妇无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便投奔我的母亲。从此,就一直和我母亲生活在一起。
我在一九一三年旧历十一月二十六日诞生于上海。后来听我姨母讲,我大概从诞生之时起,就是个“不祥之物”。我母亲怀胎七月,就因故早产。我诞生后,又因为被脐带紧紧缠绕着脖颈,几致窒息——姨母说,这是因为我在娘胎里不安分的缘故。而生来就在脖子上套上了白色的绞索,尽管是和母亲的血肉相连的纽带,终究是一个不吉祥的兆头。于是,生下来之后,立即过继给我的姨母,作了姨母的儿子。可她又是个青年寡妇,命运也不幸,虽然过继给她,却不能叫她“妈妈”,而只能叫她“伯伯”。
因为我是早产儿,身体很虚弱,于是又有一个惹人讨厌的毛病:常常在半夜里嚎啕大哭。父亲是个军人,性情比较暴躁。有一天晚上,我又不断地啼哭,父亲就一脚把摇篮踢翻了,把我扣在地板上,还不准母亲起床照管我。姨母发觉我的哭声十分微弱,很奇怪,从隔壁房间里跑过来,一边和父亲争吵,一边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揣在怀里,回到她房间去。
因为是冬天,我已经冻得身上发紫了。
“伯伯”常说:“你这条小命是我捡来的,我把你贴身焐在怀里睡了半夜,像抱着一块冰,好容易才把你的身子暖过来。我要再晚一点去抱你,你就冻死了。”以后,我便和姨母生活在一起。
等到后来懂事的时候,我经常爱做一个恐怖的梦。我感觉我的身子突然掉在一个深坑里,四周一片黑暗,我拼命地挣扎,两手到处乱抓,也抓不到什么东西,只觉得无限制地往下沉……我恐怖得哭叫起来,直到醒来,还感到十分恐怖,身上也一阵阵地冒冷汗。
据“伯伯”讲,还有一次,夜里我哭叫不止,父亲生气了,把我抱到晒台上关起来,又是我“伯伯”和父亲大吵了一场,才把我救下来。
“伯伯”自己没有孩子,我的哥哥也死得早,结果,这家里第一个被她抚养起来的惹人厌的孩子,就成了“伯伯”的命根子。
“伯伯”在我们家里,实际上是个管家婆。父亲长年流落在外,母亲身体很弱,生的孩子又多,而且染上了一个很坏的嗜好:因为经常“胃气痛”,加上“交际”的原因,有了不大不小的鸦片瘾。
我很少看到母亲有什么劳动。她躺在床上的时间,要比活动的时间多。
因此,所有的家务劳动都由我“伯伯”承担下来。她不过是一个不计报酬的劳动力。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对自己的命运和地位、处境有所抱怨;也没有看到过她和母亲有什么争吵。我也很难设想,我母亲离开了她该怎样生活?怎样对孩子们尽一点母亲的责任和义务?
这一对姐妹形成了这样一种特殊的关系:我的母亲不断地生育;我的姨母就不断地接生、抚养这些孩子。我经常听到“伯伯”夸耀自己,我弟妹八个都是她亲手接生下来的。她把这些孩子亲手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洗净他们身上的血污,看着他们挣扎,嚎哭……慢慢地成长起来,每一个孩子都和她血肉相连。
但是,由于贫困,有的幼小的孩子还来不及跟着我叫她一声“伯伯”——这是我姨母最大的精神安慰——就死去了,她又一边哭泣,一边给他们洗净了身子,亲手埋葬他们。
我母亲一共生育了八个孩子,七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我至今印象还很深的,大概是我四弟死去的情景。母亲在隔壁房间里痛哭,“伯伯”红着眼睛,饱含着泪珠,却是一声不响地轻轻地仔细地给弟弟擦着身体……
等到看到盖上那薄薄的紫红色的棺材盖子,听到钉钉子的时候发出沉重的响声,再听到我母亲在隔壁房间里嘶哑着声音号叫着:
“让我再看他一眼啊,不要钉我心上的肉啊!……”
“伯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起来,突然晕倒在那小小的棺材旁边。我以为我的“伯伯”死了,扑到她怀里痛哭起来……这一次,也是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恐怖。
我现在都很难设想:我的“伯伯”八次亲手接下我们兄弟姐妹到世界上来,亲眼看着这群幼小的生命,活蹦乱跳地慢慢地成长起来,又看着他们在贫困中间,渐渐瘦弱、因疾病的侵袭而不断地死去,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劳动?她对于这种生活的悲剧,到底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
我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我这么一个不叫她“妈妈”的过继的儿子,才因此把她陷在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里,消耗了她毕生的精力、她的青春和她或许还可以、还应该有的她的个人的幸福,以致到离别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死不瞑目”。(听说,她死于抗战期间,病重时还念念不忘我这个到处流亡的儿子,认为没有最后看我一眼是一件痛心的事情,所以死后没有闭上眼睛。)如果真是这样,我倒真是一个该诅咒的“不祥之物”了。
我只记得她中年时的模样:一张圆圆的苍白的脸,脸上还有几颗麻子,一双不大的眼睛,总似乎蕴藏着许多哀愁,可是,凝视着我的时候,却显得那么温柔而慈祥。她从来没有穿过一件鲜艳的衣服,经常穿一身黑色的服装。她整天忙碌不停,只有在睡前,才拿起一本弹词来看,有时候还轻声朗读一阵。这时候,我睡在她的身边,并不懂她念的内容,但是,只有在这种时候,即使幼小的心灵也感觉到,“伯伯”脸上显现出一种平时难以看到的美丽的光彩。有时,脸颊上甚至会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显得皮肤更加洁白,而薄薄的光润的唇边时而流露出微笑,时而又掠过一阵叹息,那双不大的但是黑亮的眼睛里闪耀着复杂的光芒,是欢悦、兴奋和悲痛、哀叹所交织起来的心灵的火光。我依偎在她丰腴的胸前,感到有一股热力在散发,使我得到一种温柔、平静、安慰和幸福的感受。
我“伯伯”经常阅读这些弹词,有时高兴了,还给我讲解一些片断。当然,我似懂非懂。与其说我“伯伯”讲故事的情节感染了我,还不如说我更加欣赏她那种在情绪激荡中不断变幻的美丽的脸色,以及我偎着她那丰满的胸脯所感到的急促的跳动和温暖。
我当然不懂为什么一本书会给“伯伯”带来这么众多的欢乐、兴奋和激动;我自然也还不知道这种书就叫做文学。
这就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文学。我感谢它,因为我“伯伯”欢喜它,它使得我“伯伯”每天晚上能有一段欢乐的时间,使我能感到这位年轻妈妈更加美丽可爱、亲切温柔。
这也是我第一部读到的(在我识字不久之后,就连猜带蒙读起来)文学作品。
我记不得这部弹词的书名了。但我还能依稀记得一个故事梗概。
它写一个女孩子因为夫家遭难,拒绝改嫁,便和一个丫环女扮男装,投奔京城,准备为丈夫伸冤报仇。结果,她考取了状元,又奉命出征,得胜回朝,奉旨完婚。由于她说出了真情,感动了她的新婚妻子,愿和她成为假夫妻。
大概在战争中,她的未婚夫也立了功,得到平反(这当然是现代名词),成为她的得力助手,也是她手下一员虎将。
最后,经过许多曲折的经历,她被皇太后或皇后用计灌醉了,脱去靴子,露出小脚,暴露了她的真实面目。尽管皇帝也对这个文武双全、美丽贞节的女性有所钟情,终于还是免其欺君之罪(女扮男装,又身为大臣),令其与未婚夫完婚。
总之,这也是一个“公子落难、小姐多情”的老套子。但是这位小姐不仅是一个“理想人物”,恐怕也是一位怀才不遇的“女作家”,这篇弹词,就是她借题发挥,尽情抒发自己情感的一部作品。
我似乎还记得“伯伯”念到她酒后醒来,发觉自己身份被暴露后的复杂心情——似乎还要自杀,却不禁涕泪交加,这至少说明这部传奇色彩很浓的作品,多少也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女性解放的思想萌芽。
我的“伯伯”——这位秀才娘子怎么会识字,我就不清楚了,更不清楚她后来为什么终身不嫁。然而她如此热爱甚至可以说迷恋这部作品,很显然,是欣赏作品中那位大有作为,文武双全,甚至超过许多男子的奇女子的。那么,这位“奇女子”显然也就是她的“理想人物”。可是,我的“伯伯”的一生,都始终没有摆脱贫困和无休止的不计报酬的劳动,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和一群穷孩子联在一起。她灵魂深处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此可见,她既然从这部文学作品中发现了理想,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在思想感情上和那位“奇女子”忧乐相共,而在现实生活中却只是围绕着穷孩子忙碌不已。我真想象不出这个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多么残酷地折磨着这位不幸的“伯伯”;也很难想象,她接触到文学,发现了一种理想,究竟对她的生活和心灵有多少影响。可惜,我离开她太早,没有可能理解她。
然而,她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开拓了一个广阔的天地。
我从此就接触到这种书本,叫做“闲书”。当我进过几天“私塾”,在念古文之前,我就对这些闲书“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了。
我也学会了向书本中寻求精神安慰,憧憬、向往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美好的东西,似乎可以减轻一些心灵上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屈辱和苦闷。
这些闲书也为我打开知识之门,知道了许多不应该是我这个年龄所应该知道的事情:世界和生活有这么复杂、不幸、悲惨、欢乐、幸福……
我从此便爱好文学了。
我今天第一次这样虔诚地回忆起我这个可怜的“伯伯”的一生,我作为她的唯一的儿子,实在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我把她遗忘得太久了,尤其是不应该忘却,她第一个向我打开了文学之门!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二日深夜
注:这篇回忆录写完之后,想查查这本弹词的篇名,(我似乎记得是《玉钏缘》)才发现一件怪事。有几部中国文学史上都找不到这部弹词的书名,有的文学史上连弹词著作都没有列入,有的仅把弹词(评弹)和小曲之类列在一起,有的把弹词归于“说唱文学”一类。可见我的“伯伯”所欣赏的文学,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作品,那么,我的文学修养的基础,也就可想而知了。
发表于《十月》,198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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